你这一生太累了，太累了。
少年时得过大病，体质变得很差，但你挺了过来。
青年时家里出现大危机，你一人咬牙坚持，靠辛苦工作还清了所有的债，又挺了过来。
执政时步步艰辛，不断有小人作祟，你还是挺了过来。
现在你终于掌握一国之权，谈笑间可令整个人族风云变色……
你却终于挺不住了吗？
安文抚摸着冰冷的墓碑。
如丝的小雨下了很久，但终于还是停了。夜风吹来，被雨淋湿的大地泛起凉意。安文静静地坐在墓碑前，怀念着朋友的音容笑貌。
没来由地，他想起了一首歌。那是一首老歌，诞生于遥远的过去，在一部黑白片中唱起，带着些许异域的风情。
过去听闻时，他只觉得很好听，但也没有特别的感觉，一来自己不是战士没有战友，二来也没体会过失去朋友的痛苦。
现在想起，忍不住低声地唱。
“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，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。亲爱的战友，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可爱的脸庞；亲爱的战友，你再不能听我弹琴，听我歌唱……”
一瞬间，泣不成声。
然后他对冰冷坟墓之下的罗英说了好多话。
战事，喜讯，未来……
“你放心，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。”他低声说。
是的，它必须变得越来越好，否则如何对得起为了它的美好将来而牺牲了的人们？世界没有生命，推动它变化的是每一个活着的人。我们将背负着战友的期望，大步向前。
离开了帝国陵园，回到了车里，夫人搂着已经哭累睡着的罗莉，轻声问安文：“你还好吧？”
“还好。”安文红着眼睛点头。
“刚才我很担心你会疯掉。”夫人心有余悸地说。
“怎么没见伊特先生？”安文问。
“参加完葬礼就回去了。”夫人擦了把泪说，“留在这里，他受不了。他和罗英的感情很深。对了。”
夫人慢慢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，递给安文。
“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。”夫人说，“是写给你的信，但却一直压在抽屉里没给你。”
安文接过，手有些颤抖。
你竟然给我留了一封信？是因为早知道自己身体已经不成，而想对我有所交待吗？
他慢慢打开信封，取出薄薄的那一张纸。那张纸虽然已经被压平，但可以看出无数缭乱的折痕，显然，这是一封写完之后就被主人团成一团准备丢掉，但后来又情不自禁收了回来压在重重文件之下的信。
“安文，有件事真不知怎么对你说，所以决定还是写成信吧——还记得衣兰姑娘吗？佐周小镇上的那个女孩？
请原谅我。为了促成你和寒歌的事，我故意让你找不到她。不过我觉得现在你和寒歌已经这么要好，告诉你应该也无妨吧，她是在……”
安文没有去看最后的那个地址，便将信重新合上。
“我派人去看过。”夫人说，“那个叫杰依的少年已经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，衣兰姑娘也有了心上人，似乎很快就会结婚了。”
“多谢。”安文点了点头，将信还给了夫人。
“我以为你会留下它。”夫人接过信后说。
“既然他并不想给我看，我就应该遵从他的愿望。况且，我还有更好的纪念。”安文说。
随身空间的办公桌里，放着一个钱袋。
当初罗英和安文初见分手时，亲手送给安文一袋钱。安文没拒绝。
后来急征军伤兵事件中，安文将这钱袋作为信物送入主政厅，再次与罗英见面。
再后来，两人一起为了帝国疯狂赚钱，用钱堆出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，改变了曙光，也改变了整个人族。
安文就将那个钱袋又从罗英手中要了回来，说这个东西有特别的纪念意义，自己要珍藏着。
当时罗英笑安文，说你不愧是个大商人，纪念品都要跟钱挂上钩。
“他有写日记的习惯。”夫人说，“我本想将他进入王都政界之后，与你有关的日记都交给你，但发现并没有这样的日记。想来是王都的生活太过艰难，他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写什么吧。其实我是挺想知道你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的细节的，有些遗憾。”
“我有时间时，会慢慢讲给您。”安文说。
“安文。”夫人望着他，慢慢伸出了手。
安文轻轻接过，双手握住。
两人没有说话，只是对视着，眼中热泪滚滚。
“他……”安文哽咽着问。“就没给我留下什么话吗？”
夫人摇了摇头：“他最后只来得及说了一句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安文问。
“政务交给杜云霄，财务交给铁毅。”夫人说。
安文流着泪笑了：“这个家伙，最后的最后，脑子里想的还是帝国……”
两人不再说话，只是默默地流泪。
第二天一早，皇宫总管亲自过来邀请安文入宫。在皇宫中，安文见到了双眼红肿的陛下。陛下摆手，免去了那些繁琐的礼仪，拉着安文的手一起坐下。
“您要节哀。”她对安文说。
安文点头：“他的理想还没有完全实现，我没时节去哀伤。”
“您还要保重身体。”陛下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安文点头，“不过您放心，我的体质很好，常年习武，加上年轻，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
“积劳成疾。”陛下叹了口气，“罗英原来身体也并没有多差，可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的操劳……”
“您放心。”安文说。
“找您来，是要和您谈一谈主政官职务的事。”陛下说，“虽然罗英的遗言是由杜云霄主政，但杜云霄一直极力推辞。他说论起对帝国的贡献来，没有任何人及得上您。帝国靠罗英和您崛起于人族之林，只有你们两人才有资格管理这个庞大的帝国。”
“不。”安文摇头。“我对政务一窍不通。罗英在临终时仍念念不忘的事，必是他深思熟虑了许久的事。我们应该遵从他的意愿。”
陛下缓缓点头。
此时，杜云霄府中，杜云霄正激动地挥手。
“不论如何，都轮不到我。”他对着静静站在面前的独臂男人叫嚷着。“大人临终之时一定是糊涂了才没有想起安老板。论起对帝国，甚至是对人族的贡献，谁能比得上安老板？”
“您错了。”余光缓缓说道，“大人在临终之时仍念念不忘的事，必是他深思熟虑了许久的事。您应该遵从他的意愿。”
“我不能。”杜云霄摇头。
“安文是一个成功的商人，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。”余光说，“但他从未接触过政务。罗英是他最好的朋友，甚至不能用‘之一’来形容，所以他对安文无比了解。大人明白安文无法管理好国家，因此才将帝国托付给您，怎么，您是要逃避？”
“我不会逃！”杜云霄怒冲冲地说。“我会做好自己的本分，协助安老板管理好帝国。”
“协助安老板？”余光笑了。“大人，您当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。自己掌握权力与协助掌握权力的人行使权力，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”
“那又如何？”杜云霄不以为然。
“大人将我从一个小小的治安军军官，一路提拔到内阁议事的位置，这是我一生不敢忘却的再造之恩。我这一生，便将是履行大人遗志，替大人完成他心中政治梦想的一生。除此之外，别无所求。”他沉声说。
语气之坚决，令余光无话可说，只能摇头叹息。
这场对话结束三个小时后，安文的车子驶入了杜府。杜云霄急忙亲自迎接，扶着安文下了车，低声问：“您怎么来了？应该是我去见您才对。昨天是因为您刚回来，去大人墓上祭拜，我不好打扰；今天是因为知道你去了皇宫，所以……”
安文摆了摆手。
“我就不进去了。”他说，“我来是告诉你——我无意官场权势，也没有能力管好一国政务。让你继承主政官之位是罗英的遗愿，作为最好的朋友，我要做的是贯彻它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杜云霄想争辩，安文摇了摇头。
“杜云霄，这是你当背负的责任。”他严肃地说，“人族与妖魔的大战即将打响，这将是一场关系到整个人类世界安危存亡与未来命运的大战。我会到战场上去，而你，给我在后面好好地支撑起帝国这一片天，当好后盾。明白吗？”
顿了顿，他有些疲惫地说：“其实我也很累。过去有罗英在后方布置一切让我心无牵挂，现在，我只能靠你了。云霄兄，帮帮我吧。”
杜云霄立正敬礼，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。
“曙光帝国垣城治安军军官杜云霄，谨遵安老板教导！请安老板放心在前线杀敌，后方的事，由我一力承担！若有疏失，杜云霄必提头来见！”
他大声回应，带着哭腔。
府里，楼上，余光静静地立在半开的窗前，低头看着院中的一幕，听着杜云霄颤抖的声音，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。
“因为你是安文，所以你必会如此；
因为你是杜云霄，所以你也必会如此。”
他自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