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，尔后魔怔一般地站起身来，无比轻松地交错着双脚，轻灵地在走廊中踱步。陡然间，空寂无人的飞船走廊中热闹了起来。无数影子交错在走廊的两侧，当他走过时鞠躬行礼起来。这一段不到50米的路，似乎就是他的记忆。他越往前走，时间就越往前拨动一些。
他看到了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无数故事。从不幸的童年到失意的青春，从走错了未来的成年到孤独的漫漫天空之旅。到了舱门时，他的回忆也走到了来到太空之前。那时，也是一个密闭的房间，三个决定他未来的人坐在桌子的另一侧，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盯着他，口中说着没有感情的只言片语。
“我们翻看了你的心理诊断，甚至觉得你不是人类。你的内心没有波动，种种情感表现，不过是伪装出来，给他人观看的。也因此，理论上你的社交行为是没有必要的。因为你觉得，只要为自己活着就可以了，又何必要在乎他人所说所想。放在心理学上，这是一种绝对的利己主义。”三个人中的一个，挥舞着手中的电子板，那其中正浮现着他的心理诊断报告，“当然，你是没有追求的东西的。放眼你的一生，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。”
“所以，姜新波，你的一生到现在，其实是没有意义的。”另一个人支起了双手，缓缓说道，“不过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有意义的活法。比如说这趟旅程，初看起来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，对你来说是如此的。但是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上，对人类来说，其漫长的过程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意义。”那人举例说道，“就像是当年的麦哲伦和哥伦布。他们空手而去，空手而回，漫长的旅途什么也没有收获。但是他们的探索却让整个人类收获了所有。”
“你们想说明什么呢？”姜新波问他们，对着太空飞船中的虚空说道。
“我们提供物资和飞船，让你有条件看到太阳系尽头的景色。”第三个人兴奋地看着他，说道，“而你只需要提供你那毫无意义的余生，这就可以了。”
“你是说，让我剩下的生命，都投入到你们那个探索太阳系尽头的计划中吗？”他忽然笑道，“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说服每个宇航员的？”
“只需要说服你就可以了。”一个人语出惊人，“因为这趟旅程，只有你一个人。现有的资源有限，只能送过去一个人。”
“选择你也是因为，在所有的候选人中，你在单人下的心理状态是最佳的。只有你才能在全程兀自一人的情况下，保持稳定的心理状态。”
“是稳定的麻木和冷漠吧？”姜新波呛声说道。
“是心理不存在任何波动。”有人纠正说道，“波动的心态在太空环境和漫长的时间双重作用下，会产生不可预计的后果。积极开朗的人不适合太空探索，只能地球上做乖乖男。”
“而只有我这样阴暗消极的人才适合吧？”
“并非如此。”那人再次纠正道，“这是你自卑了。事实上反社会型人格也不适合。根据评测，我们发现这需要处于两者之间的人才合适。”
“关键还是心理波动。”之前纠正的人补充道，“对外表现为冷漠，而对内则表现为丰富的幻想。你的心理臆想情况是最高的，可想而知，在过去的这些年里，你一个人就处在现实与幻想之间。当现实有利于你，你就抛开幻想。而现实对你不利时，你又回到了幻想中。这是逃避现实，是一个贬义词。
不过在我们这个计划中，逃避现实，用自己的幻想来压抑住心理异常波动，反而是有利的。你看，太空探索就和航海一样，重复的景色和无聊的过程，如果不在内心想象一些乐子，是根本坚持不下去的。”
说到这里时，那人戛然而止。姜新波抬头凝视着他，分明看到了兆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。他忽然冷笑一声，说道“你说的没错，的确非我不可了。你们把我送到太空，让我一个人度过余下的10年。我感谢你们，太空的黑暗让我的想象力登峰造极。我幻想出了不存在的船员，不存在的旅途，不存在的恐怖遭遇。到了最后，我甚至幻想出了太空中的僵尸。一切的一切，像是电影一样精彩。
现在，探索到了尽头了，太阳系是有极限的，我的想象也有极限。不好意思，我幻想不下去了……”他边说着，决绝地拉开舱门。一刹那间，空气如泄洪一般，狂风将他卷出船舱。他感觉身体正在急遽膨胀，双眼被通红的血色所覆盖。原本在光芒与漆黑下交错的太空，在他眼中成为了一块杂乱着各种颜色的幕布的。
“……我得面对现实了，神。” 他张开嘴苦笑着。因为气压差的缘故，他的肺脏一下从里面胀了出来，耷拉在他嘴边，像是一个被他吹捧起的血色气球。又在一瞬间，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，宛若一声长叹又像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。他的肺脏炸开来了，鲜血飞溅，密密地交织在他扭曲的面庞上。
尔后，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。原本消瘦的他膨胀成了一个气球。过了一会儿，细密的血滴和水珠透过皮肤的毛孔，如细雨般淅淅沥沥地飘散出来，又在一瞬间蒸发殆尽。旋即，气体也开始挥发，他的尸体再次紧缩，到了最后紧缩成一团。暗淡的皮肤包着骨头，活像是法老的干尸。
然而，他还是能看到，这就意味着很多事。不止是观察，姜新波的思想也没有消失，依然在思考着死去看到自己尸体的现象。如果说这是濒死体验，那么时间也太漫长了，漫长地就好像自己还活着一样。
影人从舱门处飘了出来，对着他挥动起双手。姜新波的思想中回荡着他的话语。他说，“你看，这就是现实，你不过把自己的躯壳脱掉了，灵魂却是永存的。”影人顿了顿，说道，“世界尽头的另一种规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