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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1、第九十一章(一更)

盈袖坊乃是华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地方,太阳一落山, 那炽白色的灯笼便挂的里里外外层层叠叠, 将此处照的生辉。姑娘们的笑声轻盈,从里面飘出来,伴着玲珑跃动的小曲儿, 既有仙境的高远疏离, 也有人间的纷繁美景。

此处是普通百姓只能远观的, 姑娘们各个都是最好的, 身上半点风尘之气都没有,好似谁家深院里走出来的青涩闺秀。

内侍监有一位掌印太监, 便是曹昌;另有三位司礼太监,官位比曹昌小些, 平日也听他调遣,尊称其一声老祖宗。可这三人便也不可小觑,手中捏着的乃是宫内的实权。

如今从盈袖坊后门进来的,便是那掌管“采办”一项的柳达。

他七岁入宫,今年三十有七, 宫里摸爬滚打数十年都未见出头之日。偏生时来运转。这四年突然坐上了窜天猴,嗖嗖的往上升,还被曹昌收作义子。

宫内的内侍都说,他这只等着曹昌退了, 便能接过这掌印太监的名头。

但这人却有一个特殊的嗜好,便是喜欢偷空出宫来这娼妓之所。大抵是缺了什么,便总要弥补些回来才如意。

柳达一进来, 便觉的今日这盈袖坊有些不同。平日里虽矜持着调子,可毕竟还是一家娼馆,总有各种声响传出来,可这毕竟也是来这儿一种趣味。

“咚”的一声,一楼平台的舞场上响起一声堂鼓。柳达定睛看去,只见一名身穿烟柳绿色衣裙的女子冲他嫣然一笑,抬起手来,一连串的堂鼓声便响了起来。

宽大轻薄的软袖褪到大臂,露出纤细白净的手腕,女子伴着节节攀升的鼓声扭摆腰肢,时而转身,时而飞燕,将这阵阵堂鼓敲进了人的心旌里去。

堂鼓敲到最高处,又有曲笛声从二楼传了下来,像是一片云、一捧溪水,亦或是朝霞,飘飘乎如遇天上仙。

在这曲笛与堂鼓交映之间,灯突然都灭了,周围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。那鼓声、那笛声,渺渺飘飘的收了音,耳旁却仍有余韵。

柳达心里戒备起来,一双小眼睛四处瞄着。

“嗒”的一声,好似是一滴雨水落在了地面上。一段凉凉的绸缎拂过柳达的面庞,那原来是女子的赤足踩在木阶上,一双温软的手拉了下柳达,便向二楼走去,女子身上带着清雅的芬芳,通晓人意似的缠绕在柳达身旁。

那脚步声不紧不慢,却像踩在了人的心头。柳达看不见,但也能想到那婀娜的身姿,不禁魂飞天外。心里却想,这盈袖坊何时这么会来事儿了?

二楼亮起一盏幽幽烛火,在这烛光之下,那身着绸缎的女子回眸一笑。她身上披着墨色的缎,将肌肤衬的愈发莹白,绸缎已经褪到肩下,半挂不挂的,尽显女子倾城国色。

柳达早已经看呆了,心都跟着那女子飞了上去,刚要夸赞两句,却看见一旁有个烟色衣裳女子冲了出来,大声呼喊:“弄错了弄错了!哎呀,名公子的马车刚在外面停下!”周围灯光像是知道了,哗啦一声俱都亮起。

柳达的心一下就被敲了回去,脸色发冷。

盈袖坊的鸨母闻云匆匆赶来,她虽有些年纪,但人还是艳的,再加上用心妆点,也是这华京城里名声在外的美人。

“叫什么?谁还不知道了?”闻云斥责着那个报话的丫头,走到柳达身旁,恭敬的一福身子:“柳爷,让您见笑了。今日盈袖坊不开张,姑娘们原想在这里排演些什么,却被柳爷见了。”

她说起话来语调平缓,倒是不卑不亢不娇柔不造作,任谁听了,也不会将她和鸨母联系在一起。

柳达瞥了她一眼,他这白生面庞清淡眉毛,宫里带出来的阴气,扫起人来别有一番彻骨。

柳达轻飘飘的说道:“咱家耳朵还没聋,听得见。名公子又是哪个?”

闻云眼睛微微一转,笑道:“说来话长,闻云之前流落在临安府,正是被这公子所救。他今日来了这华京城,闻云怎么也要好好招待,若是没有当日的名公子,又哪里有今日的闻云呢。”

“嗯。”柳达慢悠悠的应了一声:“知恩图报。”

闻云笑道:“只是柳爷,咱们这……”

柳达往上瞟了一眼,方才那仪态万方的女子已然穿好衣裳,怯生生的站在那儿。“这可是盈袖坊新出阁的姑娘?”

盈袖坊自有一批姑娘在后院训着,每每出来第一次接客人,便称为出阁,好似寻常百姓家嫁女儿似的,多了几分说不出滋味的温情。

闻云抿了下唇,伸手示意那女子先退下去,自己在旁说道:“出来练练的,脾气差着呢,今日饭菜不合口,明日东西不中意,真是愁坏了人。就她这性子,我哪儿敢让她出阁啊?”

柳达这是看出来了,这便是闻云藏得好好的,日后可是能挑起这盈袖坊大梁的姑娘。如今留给那什么名公子,自己站在这儿她才看不上眼呢。

柳达冷笑一声:“也对。出阁夜跟了我这样的人,日后可是要跌价的。”

闻云连忙说道:“哪儿能啊?柳爷您说这话,不是奚落我吗?”

她话音刚落,只见连廊处走来一名少年。

少年从阴影处走来,柳达看的不甚真切,只见他一身青色袍子,头上束着玉冠。柳达毕竟负责采买多年,这东西一打眼便知好坏。这玉白皙盈润,如同冰肌玉骨,在这灯光掩映之下含蓄着光泽。不说他身上其他,单单这一顶玉冠就价值连城,绝非普通富贵人家能用的。

柳达这便又想到,闻云当日初来华京城,便是拿了大笔的银子。这盈袖坊几乎是一夜崛起,将其他的花中居所俱都挤的没了面子。别人问她,她只说有贵人相助,再问便问不出个所以然。众人不知道她那后台是谁,便也不好出头。

倘若真是这名公子给她的银子,那家中该是何等富庶?甚至那乔靳都比不得一二。

少年走进坊内,看那年纪还小,但生的极好,一双凤目潋滟生波,颇有些男生女相的滋味。

那少年一抬眸,柳达心里一惊,低声喊了句:“小公子……”

少年眉毛微微扬起,沉声说道:“柳达,许久不见了。你这内务府的采办,当的可还舒服?”

柳达吞了下口水,低头说道:“多亏了小公子,柳达才有今日。”

少年冷笑一声,走过他身侧,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:“还是你会筹谋。”

少年自顾自的往楼上走,闻云紧跟在后面,柳达咬了下牙,也只好跟上。

方才那身着墨色锦缎的女子走了进来,坐在少年身旁,给这少年添了一盏茶,恭敬递到面前。少年接过,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柳达,笑道:“愣着作什么?咱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,柳大总管日子过的可还滋润?”他歪下身子,靠在那女子怀中,十分轻松惬意。

柳达此刻已经满头是汗。他这几年为何突然蹿升的这般快?还不是因着这小公子的帮衬?当日也是机缘巧合,自己跟着当时采办的总管太监去闽州,见到那富商,却不知怎得入了这家小公子的眼。那时他还只是个娃娃,却已经有富商气魄,稍稍打点就让他平步青云。

后来那富商身子不好,便时常由这小公子出面,自己虽是采办总管,但总受着这小公子隐隐的牵制。宫里买什么,什么价,都要这小公子看过。但他还算公道,甚少做那狮子大开的事儿。

后来柳达越做越贪心,总觉得受了小公子制约,这才没捞的盆满钵满。又正巧乔靳起来,便将大部分生意都放在乔靳那头。实则也并不比之前在这小公子处好上多少,但在乔靳面前,柳达能充大,在这小公子面前,却不敢说半个不字。

柳达自知自己高升全靠着小公子,但做了这两年下来,发现他也未曾找过自己麻烦,好似人间消失了似的,柳达这便更是将他忘在脑后。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这么巧……

不,不是巧,这只怕就是这小公子的一个局。

“他日柳大总管不是能说会道吗?怎得今日倒是嘴角不伶俐了?许是在这宫里当差太久,说话拿捏太久,养成的习惯?”少年见他久久不答,便又开口说道。

柳达连忙回道:“柳达许久未见小公子,有些惊喜,一时口拙。”

“惊喜?怕是惊吓吧。”小公子淡淡说道。“柳大总管可还记得当日,我是与你怎么说的?”

柳达吞了下口水,回道:“一里一外,方能长久。”

“还有吗?”

柳达脸色铁青,说道:“今日我能让你飞的上去,也能让你跌的下来。”

小公子点了点头:“记得牢,做的也不错。”

柳达以为他这是在嘲讽自己,连忙说道:“柳达不敢,只是这些年小公子突然消失了一般,柳达找不到。这才和那乔靳合作。”

小公子也懒得与他多做计较,只淡淡说道:“我今日入京,正是为了乔靳的事儿。”

柳达抬头,眼带问询:“乔靳如今便在宫中,皇上将他拘了换银子。小公子可是让柳达去落井下石?”他想着,这乔靳今年风头正旺,怕是挡了小公子的道儿。

小公子含笑,摇了摇头:“非也。这乔靳原本就是我手下。”

柳达一听,嘴巴都长大了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小公子继续说道:“天下之财,若都聚于一处,当真是惹人眼目。柳达应该懂得这个道理。”

柳达这才明白,哪里有什么乔靳,从头到尾都是这小公子一人的生意。他为何前些年不寻自己的麻烦?只是因为这乔靳挣得银子,便是他的银子!

他再看闻云,闻云也是一脸惊异,似是原本也不知有这么一出。

小公子又说:“这乔靳呢,虽只是个木板傀儡,可我用着顺手,不想丢。你给我宫里看紧了,切莫让他人趁机害了他。”

“是。”柳达规矩应道。

“其余的事情,你便随机应变吧。我只想这乔靳快些从宫里出来,给我报账。”小公子淡淡的扫了柳达一眼,又说:“还有,我听闻皇上派了六个内侍跟着这批货,到时要一起出海?”

“这皇上身边的事儿,我哪儿知道啊?”柳达还想略作挣扎。

小公子对着闻云使了下眼色,闻云回过神来,这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玛瑙盒子,递到柳达面前。

小公子看着柳达,缓声说道:“这内侍难不成不是从采办司出的?”他一字一句的说,说到最后,语气骤然变沉,十足十的威胁意味。

柳达摸了下额头上的汗,这才说道:“是……是小的这里出的。”

小公子冷笑一声:“你是想让他们六个,死在海上呢?还是想让他们全须全尾的回来?”

“这、这当然是全须全尾的回来。”柳达为争这次功劳,甚至连自己的干儿子都派出去了,就指望着他们顺顺当当回来,之后自己在宫里也有脸面。

小公子微微点了下头:“我会在闽州给他们六个寻个住处,衣食住行等等应有尽有。但只有一事,他们六个一个都不准上船。”

“那他们回来要怎么交代?”柳达连忙问道。

小公子揉捏着那墨色绸缎女子的手心,眼睛都未抬,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那就要看柳大总管,如何御下了。”

柳达心里叹了口气,这小公子算的倒准,这六个内侍可不就是担着去探海上商路的命令,这段时日已经学了许多海上行船的东西。

“还有”,小公子说了一句:“今日的事儿,你最好藏在心里。我也没什么能拿捏你的,但却知道,被绑在船头出海的人,往往死的最慢最苦。”

柳达自然是信这小公子的能耐,否则自己也不会这么快便升到这位上。他只是奇怪,这小公子宫内明明还有别人,为何非要找上自己?

他这旁想着,那小公子已然起身,出了房门。

小公子出了盈袖坊,坐上外面的马车,方才那击鼓的灰衣女子早已经在里面等她了。

灰衣女子擦去脸上的粉,方才那娇滴滴的模样瞬间褪了一半。她叹了口气,说道:“小姐啊,下次能不能不要让我再穿这些衣服了,动起来太难受了。”

小公子看着她另一侧的脸,啧了啧嘴:“飞浮,如今我是真明白了,什么叫亚洲三大邪术。闻云这化妆的功夫,高,实在是高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乔靳正式上岗前的小公子江茗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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