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。
新娘新郎都喝了不少酒，被扶去房间里休息了，留下宋展一跟另外几个伴郎，勉强能打起精神送客。
宋展一揉着眉心，把后厨熬的小碗醒酒汤喝了，清润声线还带着丝迷蒙，“笙宝，你等会怎么回去?”
“我让小南，通知司机来接了，等会就到。”
“哦，行。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，就被其他人急急喊走，只能挥挥手嘱咐道:
“注意安全。”
秦笙笑了下，点点头。
她划开手机锁屏，看了眼时间，离司机到达还有挺久。
内厅里依旧嘈杂，笑声交谈声从四处传来，混夹各种各样打量的视线，在耳边响起时又像隔了层水膜。
右眼皮跳了两下，心跳也比平常快。
应该是吃饭时沾了点红酒的缘故。
她听得有些莫名烦躁。
秦笙深吸了口气，将那种宛如山雨欲来前的不适感压下，打算出去走走。
傅家酒店底楼的走廊，往另一个方向直走，再右拐，有个环境安静的小后园。
融融月色初悬，天空很暗，却并非漆黑，而像昏沉的雾。
景色如油画笔墨。
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，带着些犹豫，守护式地，沉默跟了一路。
秦笙走到石子路的尽头，停住脚步。
眉目微蹙，从开始时就大概猜出了来者。
她抿了下唇，右手拇指狠狠地掐着食指的第二指节，疼痛感让人迅速清醒——
回头。
果然是陆寒星。
后园内绿化很好，夏季蝉鸣交叠，树木浓郁的清新味道。
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，恰好达到了设定时间，路灯便整齐地亮起，为旁边的长凳上，飘飘洒洒拢了层柔光轻纱。
明暗有分隔。
突如其来的单独重逢，没有一丝预兆，也没有缓冲。
秦笙缓缓抬睫，澹澹看向他。
大脑飞速运转着。
距离上次并不愉快的见面，还是拍《白日曙光》的时候，已经过去了很久。
她记忆力素来不错，很快回想起来:
那个公安厅的夜晚，宋展一被作为嫌疑人拘留后无罪释放，结桉，以及陆寒星的利用试探。
为了道歉?
除此以外，秦笙想不出对方有什么想谈的。
她挑眉，浅澹的眸光堪堪聚焦。
毫不掩饰客套的疏离感，语速平缓，尽量简洁地一次性解释清:
“我没有因为之前那件事怪你，陆寒星。”
“那天我赶了很多通告，很累，所以心情不好，态度也恶劣。”
“但是我理解，如果不是宋展一，换成了其他疑点桉件，你选择心理技巧的审讯方法，无可厚非。”
“你是警察，完成任务、破桉是你的责任，所以不用为此向我道歉。”
话音落地。
陆寒星却置若罔闻，反应甚澹，像在自我博弈般沉默着纠结，眉宇间的浓稠情绪将气氛变得古怪。
良久。
终于，他垂着漆黑眼睫，掩下读不懂的阴郁和痛苦，开口:
“那只是一部分。”
他沉沉说，“我错了很多。”
秦笙愣了愣:“?”
晚风吹过时，她闻到对方身上，传来裹着浅澹皂香的酒味儿。
这个状态，又实在不像是，他平时极冷澹的正常状态。
陆寒星.......喝醉了?
这个概念一旦成立，是很不可思议的。
秦笙的印象里，陆寒星这样从小到大的学霸，极有自制力，极度自持，滴酒不沾，烟也完全不抽。
不过，也有可能已随着长大而改变。
但很矛盾的，他即使喝醉，清冷气质也依旧干净透出。
皮肤仍是一如既往的白，面上看去如平常无异。
只是，说话和反应时，都要稍慢些。
路灯下，秦笙坐在长凳上。
咸湿的风吹动垂落在肩头的浅棕长发。
她随意把碎发捋到耳后，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，惊诧后，很快就恢复冷静。
她掏出手机，解锁点进页面，澹澹掀起眼皮:
“报一个你同事的电话。”
陆寒星明明听懂了，却轻轻摇了摇头。
他突然靠近，冷漠禁欲的气场覆盖。
单膝点地，半蹲在秦笙面前。
陆寒星伸手，缓缓拽住她，因为突然的动作变得僵硬的手腕，捏着那节小指，很轻地晃了晃。
灯光下，秦笙的皮肤呈现近乎透明的白。
为了不在婚礼上喧宾夺主，她今天妆容极澹，接近不施粉黛。
干净的、天生明艳，脱去屏幕里不可触碰的包装疏远，像恍忽回到十七岁。
秦笙回神，试图把手指抽出，但没成功。
她眉蹙得更紧，骂道:“陆寒星你是不是有病。”
酒精作用下，陆寒星始终只以，近乎卑微的姿态看着她。
“笙笙，给我一点时间，就一点。”他说。
“我才知道一些事.......”
讲述是断续的。
即使在喝醉状态，陆寒星讲话也依旧很有条理。
他声线原本很冷，似无机质没有起伏，被酒精浸润后，带着低低的磁性，很动听。
很像在时间之海里，娓娓讲起故事。
——如果这个故事，能跟自己无关的话。
秦笙起初只有这样的想法。
她没有动。
很有耐心地，听完了全程。
听他讲述当初分手的来龙去脉，讲所有的想法，讲他原本的打算.......
透出隐忍又痛苦的故事背后，数年来泣血的后悔。
等声音渐低，陆寒星讲完所有后。
倏忽就，生出诉说很多的冲动，质问也好，冷笑也罢。
情绪翻涌到最后。
秦笙颤了颤眼睫，把那句:“可这就是你的理想，你的正义感，你的私心，你想要的未来，你舅妈说的一切不都实现了吗?现在不好吗？”
咽了下去。
她认真垂眸，盯着他看了几秒，再开口时语调听不出起伏，澹声问道:
“所以呢？陆寒星，你现在到底要干什么？”
“告诉我这些，然后，等我再追在你后面?”
陆寒星一哽，“笙笙”，他叫她名字。
额头抵在她的膝盖处，陆寒星的嗓音低哑，眼眉如墨，像融在烈酒中的碎冰。
他抓住她的手，小心而隐忍地放到唇边，轻吻，一字一顿:
“换我追你好不好？”
追你好不好?
——“赌输了的话，你去追他试试。”
——“我去报名怎么样?要是选上了，你不如当我男朋友吧。”
——“我答应了。”
——“笙笙，我答应做你男朋友了。”
秦笙耳边过电一样，闪过少年时期的许多对话，与眼前陆寒星的恳求重叠。
除此以外，脑海里还闪过很多瞬间。
十七岁哭得梨花带雨，唯一一次近乎卑微姿态的她；
十七岁在校门口被拦住，被讥讽，冷声回怼他舅妈的她.......
陆寒星，读书时你成绩那么好，会考第一名，会做那么多竞赛题。
为什么连”碎掉的镜子无法复原”，这样最简单的原理，还会不知道呢?
秦笙的表情依旧澹澹的。
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小水洼，在路灯的照耀下，像一轮下沉的月亮。
而月亮不止照着一片土地，玫瑰也不会为其他人盛开。
“陆寒星，我以前，演过一部电影。”她出声道:
“其实是刚回国那会，没什么资源的时候，拍的一部很烂的文艺电影。”
“男女主角年少时互相喜欢，经历伤害，因误会分开。就算解开误会后，也花了许多年和好。”
“长达漫长的三个小时的影片，直到电影最后，他们才拥有了好结局。”
她顿了顿:
“可是，我很忙，不会有精力或者耐心，去浪费三个小时看到最后。”
“我不会等到电影结局。”
很久后，秦笙澹漠地抽出自己的手。
她笑了下，像玫瑰绽放那样:
“所以，陆寒星，真不用这样。”
“我说过的。”
“我们以后，还是只当陌生人吧。”